談小物,憶舊情。在獨處時刻默默念想親朋饋贈的小禮物,往日溫暖與親朋臉龐依依映入眼簾。摩挲小物,回憶往昔,說來說去,只是一箇情字。……
是所謂的「物哀」嗎?小物,記述著生活點點滴滴,分分秒秒的悲欣交集。感動、喜悅、哀愁、憂傷、細膩、沈靜……,多種情緒揉捻一塊兒。往往在日常生活的某一瞬間,偶然,在腦海,閃閃發亮,那麼溫厚,那麼教人心安。
對於舊物,這年頭流行「斷捨離」,但是,我所擁有幾件美好小物,從未離開我。小物不僅僅是有形物質,更是一樁樁有情故事。每每一件件思想起,都是一道道心靈慰藉。
小物是日常。它,滋潤、彩繪小日子,在記憶中伏流、湧動。小物,是部分的我自己。
思想起小物的點點滴滴,那麼,頭一個從腦海中翻騰出來的故事,必然是外婆的金戒指。
那是一個小小的掌中小盒。粉紅圓形塑膠戒指盒,上面燙著金漆銀樓的店名與地址。打開來,小小一圈大紅色絨底上,端正置放著一條金項鍊與金戒指。
這個小小的戒指盒,是在某一個尋常日子翩然到來。並非什麼隆重的生日或任何紀念日,只是外婆某一天囑託媽媽轉交給我們三姊妹,一人各一盒。
只記得得到這個首飾盒,是在未滿三十歲的年紀。我猜想,外婆可能是希望送給我們三姊妹一些嫁妝吧?
這盒小小的金首飾,就這麼默默來到我身邊。沒有原因。沒有理由。沒有喝采。沒有慶祝。
啊,這正是外婆的個性。默默地,慈藹地,只是悄悄遞一件首飾盒給孫女。
每當我想起這個小小首飾盒,慎重裝盛一對金戒指與金項鍊,就想起遠住高雄的外婆。不知道她如何省吃儉用,攢下金錢,才能到銀樓為孫女們買禮物?
外婆來自澎湖馬公,小時候失學未能識字,只認得阿拉伯數字、做簡易的數學,好去市場買東西。中學時我去高雄外婆家過暑假,看見外婆在家用針線編織小鳥巢。我曾經問她編織一個鳥巢可以賺多少錢?手巧的外婆說沒賺多少錢,找事做,可以打發時間。
當我得到外婆送給我的金首飾,我立刻想起外婆曾經編織小鳥巢賺外快,那一針一線中,蘊藏了多少無言的愛,才能夠把一個個小鳥巢攢下的收入換成金飾?
我一直想問外婆,為什麼您要送給我們這麼金貴的禮物?我從未開口向矜貴的外婆說聲謝謝。那時候,自己真的太年輕了。不懂得說聲謝謝。
小物是摩挲、持續日常的摩挲,逐漸有了更多的光彩和溫愛。
我從未配戴那條金項鍊,只是收藏在盒子裡。倒是很喜歡那枚金戒指,黃澄澄的戒台上,鑲著一枚紅寶石。這是一份鄭重的禮物,也像是一枚小玩具。金戒指,常常使我想起幸福童年。
想起兒時去外婆家,外公外婆熱情親吻擁抱我,把我吻得透不過氣來,想要掙脫他們的懷抱。我在外婆家的小巷弄裡和小玩伴一起奔跑追逐,大人在屋簷下下象棋展開長考。
漸漸年長,暑假暈熱的下午,看見外婆一個人在廚房裡靜靜編織小鳥巢,我問她織好一個鳥巢可以賺多少錢?她說沒有多少錢,找點事做,可以打發時間。
直到自己學校畢業工作了,某個尋常的下班時分,我在家中得到母親轉交給我的、外婆送的金首飾盒。
記憶像是電影<新天堂樂園>的膠卷快速倒轉著:先是外公腦中風辭世了。之後幾年,外婆中風了。我數度搭火車去高雄探視她,她愈來愈瘦,躺在床榻上不大能夠言語。老屋裡是楊麗花歌仔戲陪伴老人家。我學媽媽用簡單日語呼喊她「媽媽」,滿口滿口叫著okasan、okasan。外婆默默淌眼淚。……
外婆在秋日離世了。喪禮上,多位外婆的鄰居來送行。一向默默的外婆,有著好人緣。在外婆身上,我看見安靜的力量。
我想念外婆。外婆在我父親生病的最後一段時日,曾經從高雄北上台北,照顧我們幾個孫子一段時間。慈愛的外婆有著柔軟心腸,曾經多次在我面前流淚,說像我爸爸那麼好的女婿,怎會得到殘忍的癌症!
是的,每當我看見外婆給我的金戒指,溫暖的往事、長長的家族故事,便一樁樁湧動心頭。像是意識流,在月光下,和煦攪動鎏金歲月。
默默的外婆不擅長用言語表達情感。她從未對我說:「勿忘我」。但是,我擁有外婆的小小金戒指,似乎天長地久說著「勿忘我」。啊,親愛的外婆,我怎麼能夠忘記您!
回憶的多寶格第二格,是同事送的項鍊、花瓶和檀香扇。
那是一件法國Nina Ricci短項鍊,圓圓的吊墜,內環是閃亮的銀飾、外緣是K金,吊墜像是掛在頸間的一個小太陽。這是一件不貴的飾品。我給它取了一個暱稱綽號叫「金包銀」。
「金包銀項鍊」,有個「相視一笑勿多言」的故事。
在媒體當記者時,有一回,同事W君曾經因為工作遇見困難,在辦公室掉眼淚。我們一起去餐廳談事。共同經歷這件事之後,我們擁有「彼此的會心一笑」。
之後,一個尋常日子,W君送給我這條「金包銀」項鍊。沒多久,她離開紙媒記者工作,有更美好的發展了。這條短項鍊,我一直留著。時不時穿戴著。歡喜有這條短鍊,記念有淚有笑的年輕日子。
厚實的透明玻璃花瓶,則是同事L君的餽贈。是我離開職場的紀念禮。一個大暑下午,辦公室的大姊姊L君專程從台北搭捷運到淡水來我住家看望我。她送給我一個玻璃花瓶,看看我,也看看賃居小屋的書櫃與我展示給她看的衣櫃。她笑笑說「衣服夠多了呢。」
「當時只道是尋常」,兩人見面,惟有簡單話家常。之後,L君留贈一只花瓶給我。
我知道,花瓶作為禮物,「瓶」與「平」同音,是祝福「平平安安」的美意。
檀香扇則是編輯S君的禮物。我們因為一篇文章有了較多互動。一次相見,S君像天女散花一般快捷,送給我好多禮物:紅皮筆記本、一大盒金莎巧克力、散文新書<<聽說愛情曾來過>>、和一把淺藍流蘇的「杭州王星記手工檀香扇」。
為了避免送「扇」「分散」,當時我還給了S君十塊錢。以表示我們永遠不散。
我們曾經一起去吃飯,席間S君吟詠起「是日已過,命亦隨減,如少水魚,斯有何樂?」短偈,相當難忘。
如今,檀香扇靜靜放在抽屜裡。偶爾拿起來把玩,搧一搧。舊日友情,就像是淡淡的檀香味,餘韻悠長。
記憶多寶格的第三格,會是姊姊的葡萄酒十字繡畫「Le Vin」。
這幅來自法國的葡萄酒十字繡畫,原本是我買回家打算自己繡的。整塊布一攤開,大約有兩個枕頭並列大小的篇幅,挺大的。繡畫購自台北永康街著名藝品店「游藝舖」。
興沖沖買回家,我大概只扎了三兩針十字繡,便「撞牆」嚇傻了。繡畫裡有葡萄園、葡萄樹、葡萄果盤、葡萄美酒,滿滿篇幅的絳紫與醇紅,既美麗又複雜,遠遠超過我的能力。我想,我鐵定完成不了!
我立刻把這個美麗難題踢皮球似的,轉交給我出嫁的姊姊。
工程浩大的葡萄酒十字繡畫,歷經數年後,終於完成。也是個尋常日,姊姊大方將繡畫「還贈」給我。
繡畫很美,本身就是一件藝術品。我捨不得將它裱框,只是把它折疊起來,放進衣櫃。有時想起,便拿出來,細細欣賞十字繡畫的密密針縫。那一針一線,都代表著姊姊無比的智慧與毅力。詩人席慕蓉有書,名為<<我摺疊著我的愛>>。真的,物愛長情,是可以摺疊深藏。
小物記憶的最後一層多寶格,是媽媽的贈與:一頂貝蕾帽與陽明書屋書籤。
念大學的一個尋常冬天,媽媽送給我一頂黑呢絨貝蕾帽。
至於陽明書屋書籤,是一次媽媽去陽明山爬山,拿回家送給我的。就是隨手一贈,沒有什麼原因。
為什麼媽媽會贈送書籤給我?我想,興許因為,從小我就是個愛書的孩子。媽媽似乎也知道。所以她較年輕時,曾經去日本旅行,帶回一套富士山紙書籤給我。至於陽明山書屋書籤,則是媽媽贈與我的最後一枚書籤了。
爸爸因癌症過世後,每逢假日,媽媽一個人固定去爬郊山。媽媽總是一大早早起去爬陽明山、七星山、二子坪,之後下山到士林菜市場,往往買了一大盤海瓜子,趕中午回家,拌炒九層塔、紅辣椒,做中飯給成年的兒女們。
這枚小小的陽明書屋書籤,據媽媽說,是一次假日爬陽明山 ;
碰巧陽明書屋在辦活動得到、轉贈給我的。
我得到這枚書籤沒多久,媽媽突然腦中風生病,自此,她無法再做她喜愛的烹飪、以及所有媽媽的工作了。她無法去爬郊山了。海瓜子的鮮滋味,永遠不可能了。
媽媽給過我太多小物了,像是銀項鍊、手錶、手織紅毛衣。「當時只道是尋常」,我有過太多太多不經意的日子。在家裏,就是茶來伸手飯來張口,媽媽給的小物,就是拿來收下。並不用心。
直到媽媽病倒後,我才努力回想----我曾經送給媽媽什麼嗎?她是個愛美、眼光很高,又節省的處女座媽媽。總是要兒女們不要亂花錢買東西。所以,我真的不曾送給母親多少禮物。只記得曾經和媽媽唯一一次一起出國旅行,是去加拿大賞楓,回程在機場候機時,買了一個綠色楓葉吸鐵,送給她,回家貼在冰箱門上頭。
媽媽生病後,人坐輪椅,不再方便出國旅行了,我才懊悔曾經浪擲多少的光陰!沒有好好陪伴母親旅遊。
還記得爸爸過世後,媽媽猶健康時,曾經獨自一人報名參加日本旅行團。一個人去,一個人回。
近日和妹妹閒聊起媽媽那次日本獨自旅行,媽媽形單影隻。兩人言語傷感:母親愈來愈病弱,一切親子同遊夢想,如今變得更難了。
如今,只能夠摩挲媽媽給的小物,去追憶過去曾經擁有的無憂無慮了。……
電影<真善美>裏,有一首輕快的插曲----<<我的最愛>>(These are a few of my favorite things),歌曲提及她喜愛的小物是:玫瑰上的雨滴、小貓的鬍鬚,明亮的銅水壺、溫暖的羊毛手套,牛皮包裝紙用繩子捆綁著……,重要的是,當她感到悲傷時,只要想起心愛小物,就不會覺得一切太糟糕。
是的。這是小物的力量。化悲傷為破涕為笑的力量。
小物是一卷卷人間情愛的收藏,它從工匠的手中完成,從禮物店的玻璃櫃出發,在親朋好友的手中包紮綁縛,帶著一個個小故事,輾轉來到我的日常。不論是悲是喜,小物總是伴隨我,似乎低聲說著:別傷感,外婆在。別難過,姊妹們在。別哭,媽媽永遠在。
誰能夠不擁有幾件小物呢?誰能夠不愛美麗小物呢?沒有小物的人,便沒有愛的回憶。
小物彷彿低聲歌唱著李抱忱的歌曲<<人生如蜜>> ----人生如蜜,人生如蜜、如蜜。是花開,不是葉落,是鳥鳴,不是猿啼,是喜悅,不是悲悽,為了重逢,強忍分離。
我收藏著親朋小物。收藏著愛。睹物思人,便擁有了在人生風風雨雨中,徐徐向前行走的力量。
小物 ; 情深,……
小物,其實,並不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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